兩年多前,我寫了一篇名為〈努力,為了讓下一代有更多的選擇!〉的文章,故事中的主角小代,現在已經從一名做防水工程的農民工,搖身一變成了香油舖的創業者,回到了自己的家鄉,重拾上一代的手藝。
這無疑是個巨大的轉變,由於小代有把這段心路歷程剪輯成影片,我們這些遠在天邊的觀眾,也藉以了解這個決定背後的種種考量,不得不說小代真的是滿有勇氣跟想法的。
因此,我想更進一步探討為什麼小代會有「讓孩子有更多選擇」的深層意義:
1. 經濟自由;讓孩子不必為溫飽焦慮,可以有餘裕去追求興趣或夢想。
2. 教育資本;讓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,有能力面對更多可能。
3. 心靈自由;讓孩子有權「選擇不努力」,而不被現實逼迫。
「選擇權」本身就是一種階級特權;我們這一代努力的人,不見得能讓下一代成功,但至少能幫他們縮短跟「選擇權」之間的距離。
許多社會學研究都指出:在現代資本社會中,階級流動正在趨緩,也就是說,若沒有一代的「犧牲打」,後代很難憑一己之力改變命運。
這也代表,我們這一代人或上一代人,常常扮演的是「墊腳石」—— 也許看不到結果,但正是在我們的努力下,下一代才有「自由選擇」的可能。
雖然近年來的物價持續高漲,但相對來說,台灣如今還是處於低物價的水平,但我想這種狀態可能無法持續太久,得先做好心理準備,迎接不久後即將到來的高物價。
「犧牲打」來得越晚,其機會就越渺茫;台灣如今是處於高房價狀態,但房價並非一開始就這麼高,在低房價階段沒掌握到犧牲的機會,如今的代價只會更高。
同理,如果無法在如今相對低的物價水平趕緊來個犧牲打,未來的機會之窗只會越開越小而已。
在現代資本社會中,這種「階級流動趨緩」的現象幾乎在所有先進國家都是現在進行式,這代表它並非台灣獨有,可以說是無路可逃,只能面對。
造成這類現象的主因,我先前在〈三小時看懂二十一世紀資本論〉有更詳細的討論,其實就是資本報酬率 > 經濟成長率 > 勞務報酬成長率。
簡單來說,就是拿薪水的人再怎麼努力工作,都追不上資本持有者的財富增長速度。
這是「階級流動放緩」的根本結構性原因;貧窮者靠勞動創造收入,而富人靠資本增加收入。資本本身會「生利」,而勞動者的報酬則停滯。
在台灣工業化的早期,教育是階級流動的主要管道;但現代社會中,教育的「回報率」正在下降:
- 高等教育普及化 → 學歷通貨膨脹;大學生不再稀有,碩士變成「起跑線」。
- 名校資源集中 → 家庭背景決定教育起點。有錢人能負擔補習、留學、學區房。
- 產業結構變化 → 技能與市場脫節。教育不再保證好工作,社會流動變得更困難。
結果就是 → 教育已經「階級化」,資源不足的孩子即使努力,也難以追上資源豐富的同齡人。
三十年前,買房雖然也很困難,但至少不是遙不可及的事;而現在,即使是中產階級都很難買得起一線城市的房子,台北市的房價「香港化」,新北市及其它六都的房價「台北化」。
這種現象更造成有房者的財富隨房價上升而倍增;原先無房者的支出比重被租金侵蝕,難以存錢。
隨著 AI 與自動化的技術快速演進,白領階級 (知識型工作者)的工作正在快速消失中。薪資分布出現了明顯的「M 型社會」:一端是高收入、高技能的科技業人士;另一端則是低薪、不穩定的傳產或餐飲服務業。
中間層被擠壓,社會流動空間縮小;這讓「努力」的回報變得更加不明顯,因為努力不一定能換到更美好的生活,反而可能只是「在原地努力生存」。
在大環境的種種變動之下,家庭背景對一個人收入的影響力,比三十年前高出 30% 以上。
換句話說:你父母的社會地位,幾乎預測了你的未來地位;沒有世代的「財富積累」,後代難以突破原有階級。
這個結構的現實是 → 如果這代不拚,下一代連拚的起點都沒有。
因為資本的報酬在複利增長,而勞動的報酬在原地踏步。資源、教育、資產三者的集中,使得努力仍必要,但不再足夠。
看到這邊,或許大家會跟我先前有同樣的疑問,為什麼我們父母那一代「努力就能翻身」,而我們這一代或下一代「努力卻只能勉強生存」?
這個現象的背後其實是台灣(以及整個東亞)在經濟結構、社會制度與全球環境上,出現了巨大的轉變。
整理前面的討論後,我們可以從六個角度來理解這個現象:
一、上一代搭上「經濟起飛」的黃金時代
我們父母那一代(大約 1950 ~ 1970 年代出生),成長於台灣出口導向工業化的年代;也是經濟高速成長、薪資穩定上升的時代。
當時的關鍵條件:勞動力需求旺盛(工廠多、外銷強)、土地、房子便宜(房價收入比低於 8倍)、教育普及率上升但競爭不激烈、經濟成長率每年可達 7% 以上。
所以那時「只要肯努力」,確實能從基層變成中產。很多藍領工人靠加班、開副業、買房出租,最後實現財富自由。
他們的故事成了「努力必有回報」的社會信仰。
那個年代我確實有親身經歷過,周邊的大人們,不是在做生意、就是在開工廠,雖然三不五時就聽到有人跑路,但也不乏因此而翻身的人。
那時台灣還沒這麼多大型公司,就算有職缺,門檻也非常高,沒背景的人並不會一開始想著要去公司上班、穩定的過生活,反倒是直接面對不確定性,看能否搏個機會往上走。
二、經濟成長放緩、薪資停滯的「平原時代」
進入 2000 年以後,台灣經濟結構轉型:勞動密集產業外移中國與東南亞;國內產業升級慢、服務業低薪化;
整體 GDP 雖然仍成長,但薪資幾乎凍漲二十年。也就是說:我們努力的報酬在下降,而生活成本卻急速上升。
「努力」的意義,從「可以翻身」變成「不至於掉下去」。
疫情後,台灣的人均 GDP 年年飆漲,今年更是見到了久違的 5% 預期經濟成長率,但這一切的成長動能都來自於半導體與資通訊產業的出口貢獻,傳統產業與內需產業則雙雙熄火,沒有選對產業,似乎也無法分享到經濟成長的果實。
三、房價飆漲、資產分配極度不均
上一代買房靠的是收入;這一代買房靠的是資產與家庭背景。
根據內政部資料:1990 年代房價所得比約為 5 ~ 6 倍;現在全台平均已超過 9 倍,雙北甚至達 15 ~ 20 倍。
這代表什麼?
→ 上一代工作 5 ~ 10 年能買房,
→ 我們這代可能要不吃不喝 20 年,還買不起自住房。
房價的快速上升讓「有房者」資產倍增,「無房者」永遠追不上。這種資產的不平等正是階級固化的主要原因之一。
四、教育競爭白熱化、回報率下降
在父母那代,大學畢業是稀有資本;但現在大學普及率超過 70%,學歷已「通貨膨脹」。
以前「大學畢業=穩定工作」;現在「碩士畢業=進入低薪起跑點」。
而真正能「改變命運」的教育資源(名校、國際學程、留學),又掌握在中上階層家庭手中。
教育體系反而變成了複製階級的機器,而不是打破階級的橋樑。
根據「統計」,台大學生有將近 1/ 10 來自台北市大安區、來自六都的佔 8 成,而社經程度較高的都會家庭,將有較大的機會成為台大生。富人小孩進台大的機率,是窮人小孩的 6 倍。
在我那個年代,出國留學就要花上一大筆錢了,更別提現在的留學學費已經爆漲至我當時學費的三倍左右,這十幾年間,海外留學費用的通膨程度超乎想像。
再加上各國政府基於各種理由狂砍大學的經費,導致原本想靠獎學金出國的學生瞬間絕望。
我曾帶過一個優秀的學生,考到了台灣教育部的留學獎學金,但經他仔細評估後,竟然無法負擔英美學校的學費與生活費,最後他轉而選擇德國學校,這樣後續就不用為了錢的問題而煩惱。
五、全球化與資本流動,使貧富差距加劇
上一代的競爭在「國內」;我們這代的競爭是「全球化」的。
勞力市場被更廉價的亞洲國家取代,AI 與自動化逐漸取代初階白領的工作;反觀全球資本卻能自由進出,推升資產價格。
這讓勞動報酬停滯,資本報酬暴漲;工作不再能致富,致富只能靠資產。
而台灣的稅制與政策又偏向保護資產階層(低房產稅、低資本利得稅),導致財富累積的速度在不同世代間差距越來越大。
事實上,這幾年散戶投資海外也越來越簡單,不管是透過國內券商的複委託、還是自行至海外券商開戶,都不再是件難事。
幾乎是動動手指頭,就能把自己的資產配置在世界各地,而不是沒有投資管道,只能被迫接受眼前有限的選擇。
了解遊戲規則、並能善用的人,又能進一步增加資產累積的速度;不只是工作競爭全球化,連資產配置與累積都全球化了。
六、社會結構穩定化,流動空間變窄
上一代的社會結構比較「鬆散」→ 只要抓到機會就能往上;現在的社會結構已經「硬化」 → 規則、門檻、成本都變高。
舉例來說:公職、醫師、科技業等「好職缺」名額有限;創業門檻提高、競爭國際化;生育率下降但房貸壓力上升,年輕人不敢冒險。
結果,整體社會變得像一個「固化的水泥層」:階級移動不是不可能,但阻力比以前大得多。
當社會發展步入穩定期,可以見縫插針的機會就越來越少,好位置都被先看到的人卡住了,慢慢地就只剩困難的事可以挑戰,無形中也降低成功的機率。
先進國家早就已經在討論這個問題,英國甚至還推出了一部橫跨人一生的大型紀錄片,來討論階級流動的難易度,我也曾就此話題寫過心得文〈從「人生七年 (Up series)」談階級複製〉。
上一代靠「努力」能改變命運,因為他們搭上了經濟高速成長與低資產門檻的黃金時代。我們這一代努力,面對的卻是低薪、高房價、教育過剩與資本集中的結構性現實。
換句話說,上一代「往上爬」是順風,我們這代「往上爬」像在逆水行舟。努力仍然重要,但已經不再足夠。
然而,更令人焦慮的核心點是 —— 照目前的趨勢,如果沒有外力介入或制度改變,下一代的階級流動確實會更難,原因不是單一,而是一連串「世代遞減效應」的結果。
我們可以把「世代遞減效應」想成一個「慢慢關上的電梯」:上一代搭得進去、我們卡在門縫,下一代可能連電梯在哪都看不到。
以下幾點並非危言聳聽,而是發生在你我身旁的現在進行式:
一、「資產門檻」越來越高,下一代更難進場
上一代能靠薪水累積資產;我們這代買房要靠父母幫忙;那下一代呢?
若父母沒有房或資產,他們將連「起跑線」都更遠。
舉例來說:現在年輕人首購平均要準備超過 300 ~ 400 萬頭期款;如果沒有家庭支援,幾乎無法入場。
而房價又持續以資本報酬方式增長,形成「世代壟斷資本」。
結果是有資產家庭的孩子「繼承不只是財富,還有安全感」;沒有資產家庭的孩子「繼承的是焦慮與風險」。
二、「財富累積的速度差距」在代與代之間呈倍數放大
財富累積不是線性,而是複利效應。
有資產的人靠複利增長(例如房價漲、投資報酬);沒資產的人靠薪水累積,增長速度極慢。
一代差一點點,兩代之後就會變成「完全不同的世界」。
這也是為什麼有人會說:「階級不是一代決定的,是三代的長期遊戲。」
三、教育資源的「代際傳遞」愈發明顯
我們這一代可能還有機會靠公立學校與國家資源逆轉;但現在:教育品質與家庭收入高度相關;私校、補習、留學、雙語教育都要錢;名校門檻不只是成績,而是整體資源的堆疊。
這讓教育從「階級上升的階梯」變成「階級複製的工具」。因此下一代在學習與就業上,會更早受到家庭背景的影響。
四、薪資結構與生活成本失衡,難以存錢
實質薪資幾乎凍漲二十年;但生活成本(房租、教育、醫療、托育)幾乎翻倍;這代表「儲蓄能力」在每一代都被削弱。
當每一代能留下的「可投資資本」越少,整體社會的流動性自然下降。
下一代不但難以累積資產,連生活的「餘裕」都被壓縮。
五、政策與制度仍偏向「既有資本」
在許多社會中,制度本身已經「鎖死」了資本優勢:房產稅、遺產稅低,讓資產能輕鬆傳遞;資本利得稅低,讓投資報酬超越薪資報酬;政策著重「維穩」而非「再分配」。
這意味著:國家政策其實在無形中「保護舊階層」,而非「創造新階層」。
因此下一代的「可上升空間」會越來越窄。
六、心理層面:努力的意義開始崩塌
當社會流動變慢,努力回報變低,下一代會產生一種「結構性倦怠」。
你會聽到越來越多這樣的話:「再怎麼拼,也買不起房。」、「工作只是為了不餓死,不是為了變好。」
這樣的心態其實不是懶,而是對結構的清醒認知。
但這樣的集體心理,又會反過來讓社會更難流動 → 因為當「努力」不再有希望,人們就不再參與競爭。
最終形成一個低動能、低希望的社會循環。
階級流動的困難,不只是當下的問題,而是會「代際擴散」的問題。一代錯過資產累積的節奏,下一代要付出數倍努力才能追上。
如果我們這一代無法縮小貧富差距,下一代面對的,不只是「買不起房」,而是「買不起希望」。
下一代面對的,不只是物質壓力,而是希望的稀缺!
當孩子長大,他們會看到父母努力一輩子,卻仍背著房貸、擔心退休、捨不得休息。
他們會想:「那我為什麼要那麼拼?」
這不是懶惰,而是一種結構性的倦怠 → 當努力不再有明確回報,人自然會懷疑努力的意義。
這正是社會最危險的時刻:不是貧窮本身,而是對未來失去信心。
我們努力的意義,不只是為了自己 → 我們這一代的努力,也許換不到財富自由,但至少能換到下一代「還有選擇」的機會。
真正的悲哀,不是我們買不起房,而是我們的孩子連夢想都買不起。
如果我們這一代能守住「希望的空間」,那麼,階級的門也許不會完全關上。
三代人的命運像一場長跑:
第一代拼命追上列車,第二代想維持位置,第三代卻連上車的門都快關上。
而我們的責任,就是想辦法讓這扇門,再次打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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